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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荒塔废弛,遍生杂草,栉风沐雨,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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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王府后园中有一座颇不合规制的十一层八角佛塔,高近三十丈,不但能俯瞰全城,更能及远,前人赞之曰:“东观沧海碧波尽,西望空桑青峰深,北视幽蓟接狄原,南眺大河绕龙庭”,有“北定巨观”之美称。
轩公子勉强笑笑,叹息道:“是我想左了。”
真定王府邸规制宏大,犹如城中之城,且相比安乐之地的王府,平添一股严整坚固之意,虽不敢如京师天子禁城一般真的筑起巍峨城墙,却立起许多做瞭台箭楼。
驼背老太监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蟒袍人略显萧索寂寥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王爷,轩公子来了。”
真定老王冷笑道:“以为什么?以为孤亦对三小子在孤眼皮底下埋钉子心生不满?以为可以拿孤做枪去把三小子拉下马?鸾姬那丫头被我教训一顿,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北四州兴风作浪,就以为可以有样学样,去算计打压根基更为浅薄的三小子了?”
一个穿大红锦衣的驼背老太监在前,佝偻着老迈身躯缓缓而行,每走出四十九步便要停下歇脚三个呼吸,精准无比。
这力士像与塔身相比自不值一提,实际上极为壮观,饶是蟒袍人已然高出常人许多,两相比较仍如稚童一般。
真定老王笑了半晌,又忽地收声,低头目视轩公子,森然道:“三小子那时便能有如此玲珑心思,孤自然投桃报李,将听到这些话的奴婢统统赐死,还将克死我儿的那柄神剑给了他,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却已足够,不然你以为,他一个宫女所出的无根浮萍,如何能安然长大,活到今日?
东北角上,一尊高擎宝剑作忿怒相的力士像前独自站着一人,身材极为高大,满头白发,头戴银冠,身穿一件玄色广袖金蟒袍,正伸手抚摸着力士脚下的莲花座怔怔出神。
扫了一眼满脸恭谨之色的轩公子,他眉宇间冷意更甚,开口道:“小小年纪,书上读了几句一知半解的诗文就来卖弄。这话谁都可以说,唯独你,孤一句都不信。怎么,是鸾姬那丫头犹不死心,还是你仍旧心存妄念?”
轩公子微微低头,不敢与这位雄踞北定的老王对视,只是轻声道:“王上慧眼烛照,明见万里。
他说着,忽地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干涩却桀骜,随风远远散播开去。
听到此处,轩公子已是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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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幽寂的塔基之上长风浩荡,虽是夏日,竟无一丝燥热之意,反隐隐有阴寒气布散。
他身后亦步亦趋跟了俊美妖异的青年,银丝外袍袖口与衣摆上的大红波浪纹理迎风摆动,宛如血海兴波、踏浪而至,赫然是那位与黑鸦擦肩而过的鸢肩公子。
历经岁月沧桑的宝塔三分之二老旧暗淡,三分之一尚新,立身于高一丈方圆近百丈的广阔巍峨基座之上,充塞天地、遗世独立,有种缺憾与圆满并存的奇特美感。
轩公子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真定老王膝下只有一子,且不幸早夭,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在这王府之中更是决不可提及的大忌,不成想之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且与那人有关。
笑声清朗,才情孤标,令人心神一清。
白发蟒袍人倏然转身,方脸瘦颊而高颧骨,两道雪白剑眉蕴藏锋锐之意,眼窝深陷如鹰,双目开阖似电,除额头几道更添威势的虎纹,脸上竟不见几分苍老之态。
也不知这白发蟒袍人独自站了多久,塔园内通往宝塔的长长甬道之上忽地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两人走了许久方才登上宝塔那如殿前广场般宏伟的基座,继而默默绕塔而行,走到蟒袍人身后三丈外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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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罢便躬身后退,原本就佝偻的后背压得更低了,一直退出很远才转身,远远地站了开去,垂手侍立在通往塔基的石阶上。
侯门一入深似海,更何况裂土屏藩亲王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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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老王说罢,抬脚就走,留下轩公子独自站在原地,面色涨得通红,红中又泛出青色来。
宝塔八角各立有一尊铸铁莲花座力士像,背靠宝塔,当风而立,高三丈三,通体纯黑,不加彩饰,虽姿态不一、神韵各异,却都有着镇压一方的深重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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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家不是无情义,却绝对不多。孤与三小子的那点儿香火情早就尽了,跟鸾姬丫头同样如此。今后的事情,孤王不搀和。至于你,本该与三小子同病相怜,不想竟如同寇仇,也是好笑!”
佛塔是前代遗留,所属寺院丛林与旧城一起烧成了白地,史册上清楚记载,火起之夜,天降紫雷九道直击塔尖葫芦宝顶,宝塔八方各自显现一尊忿怒金刚相,生生撞散前八道天雷,最后一道天雷再无阻挡,立时将宝塔自上而下直直劈开,三分之一塔身分崩离析,余下的三分之二竟仍屹立不倒。
青年公子站了许久,见白发蟒袍人始终不曾开口,沉吟片刻,展颜笑道:“王上,高处不胜寒,轩每至此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思及此塔所见证历代兴衰之变,胸中便生慷慨悲怆之感,忧愁恐惧、不能自已,只恨才疏学浅,学不来古人长歌当哭。”
真定老王指了指身后莲花座:“当年诸皇子公主随陛下巡幸北定,三小子尚幼,我怜他丧母孤苦,带他独自来此处玩耍,他见到这片残缺花瓣,好奇问我何以至此,我笑着答他,是你故去了的王叔幼时一剑削去,反遭地气反噬而夭亡,当时在场的王府太监婢女俱都噤若寒蝉,你猜三小子如何回答?”
轩公子深吸一口气,咬牙抬头,迎着真定老王锐利如刀的目光道:“既是如此,我挑杀了南门尉,为何王上不闻不问,我还以为……”
真定老王不去看轩公子骤然苍白的脸色,继续道:“他说,可惜他出身卑贱,不然就去求父皇将他过继于孤,以承后嗣香火。”
浩荡长风吹动衣衫,塔下两人虽身处堂皇王府之内,却更似置身莽莽荒野,见万籁俱寂、天地无言。
直至新城兴建,便是以此塔为中心布局,更被划入王府禁地,历十五年苦工方修缮完毕、恢复旧观,以作料敌机先之用,百姓不知其旧名,皆以“料敌塔”呼之,待狄人兴起,又称“料狄塔”。
倘仔细看,便能发现他轻抚的那片花瓣不知何故残缺了一小半。
如此举动,这位“轩公子”的身份似乎不只是长公主使者那么简单。
这些话尤为惊心动魄,方见几分这位老王的真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