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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9章 王不见王
扬州徽商领袖郑之彦大朝奉今天在平山堂进行招待,对象则是徽州同乡许阁老家的四公子许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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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来,郑大朝奉作为盐业领袖,仿佛像是一个活靶子,被林泰来折腾的不轻。
直到现在,郑大朝奉还有七千盐引窝本被永久性租给了林泰来,成为林氏盐业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完全没有收回希望。
三年前,人人都说郑大朝奉是盐业领袖,三年后,就只说郑大朝奉是徽商领袖了
其中滋味,冷暖自知。
许立礼许四公子看着平山堂外的胜景,看着周围身边的歌女舞姬,看着满席珍馐佳肴,心里不禁闪过一丝艳羡,这才是生活啊。
许家先前并不富裕,虽然父亲成为阁老之后,家里生活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但也还没到巨富的地步。
毕竟父亲只是次辅,前面还有一个表面宽厚、内心多欲、手段还不差的首辅。
而且父亲与言官关系非常恶劣,被科道言官盯得很紧。
更何况家里有兄弟四个,他许立礼这个老四又不可能独占家业。
总而言之,自己的生活水平跟这帮大盐商相比,实在差太多了。
正所谓,美好的生活要靠自己的双手,所以他来扬州了。
一段歌舞结束后,主人家郑之彦举杯对许四公子说着场面话:“感谢许阁老多年来对我们徽州同乡的关照”
许四公子话里有话的答道:“同乡互助都是应该的,也不算什么,更不用你们记挂在心,感谢就不必了!”
心里想的是,父亲大人庇护你们这帮财主好几年了,也该收点利息了
对于许四公子的心理活动,郑大朝奉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如果不是吃饱撑着,谁踏马的想招惹许四公子这种人?嫌自己的钱太多么?
但没办法,扬州城最近来了一个更恐怖的人物林泰来,更恐怖的是,谁也不清楚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在杯弓蛇影的郑大朝奉心中,只要林泰来呆在扬州不走,就一定有阴谋!
为了平衡林泰来的冲击力,现在他们徽商不得不对许四公子虚与委蛇。
最起码许四公子看起来不怵林泰来,多少也能充当一下缓冲。
况且许四公子的主要目标又不是他们,而是那个二五仔汪庆。
想到这里,郑大朝奉决定把话题引到汪家那里,省得许四公子有闲心琢磨自己。
“听说在前几天,汪家族亲被扬州卫缉私厅抓走了。”郑之彦主动挑起话头说。
许立礼毫不在意的说:“一切尽在掌握,正可以坐实对方勾结官衙、徇私害民的罪行。”
郑之彦提醒说:“已经过去好多天了”
就算你许四公子身份高贵,汪家族亲只被你当成工具,但你也不能这样无视工具人的死活,完全不管不问吧?
许立礼答道:“我早就向凤阳巡抚、江北巡按发帖,检举扬州卫的恶行。
惩治区区一个扬州卫衙门,完全不在话下!然后便可以通过扬州卫衙门,深挖幕后黑手。”
对于许四公子这个操作,郑大朝奉之前并不知道,便继续问道:“四爷的帖子是从急递铺走的么?抚、按可有回话?”
许立礼说:“当然是从急递铺发走的,说来也奇怪,等了数日也不见回话。”
郑之彦又道:“我听说,江北巡按正按临庐州府英山县,而凤阳巡抚行台则到了凤阳府亳州。”
庐州府英山县在南直隶行政区的最西端山里面,已经挨着湖广了;
凤阳府亳州在南直隶行政区的最西北角,再往北就是河南了。
而扬州城的位置,则在南直隶江北区域的最东南角。
许立礼皱眉道:“该死!真是不凑巧!抚、按二院竟然都那么远,难怪回话这么慢!”
郑之彦:“”
许四爷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抚、按二院是听说林泰来到了扬州,就故意离扬州那么远的?然后故意不回话的?
“四爷不妨与那林泰来见个面。”郑大朝奉建议说。
在郑大朝奉眼里,许四公子最大的优势就是身份,这个身份并不是“阁老的儿子”,而是“座师的儿子”。
如果与林泰来面对面的明牌,林泰来还真不好把许四公子怎么办。
举个例子,那林泰来即便穷凶极恶到可以杀巡抚,但也绝对不能杀座师的儿子,除非自绝于士林。
不过许立礼拒绝了与林泰来见面的提议,仿佛高深莫测的说:“若二人隔空斗法,尚还有回旋余地。
如果直接碰面,就彻底没有缓冲了,故而不如不见。正所谓,王不见王。”
听说官场利益斗争就是这样的,不到必要时候,就不要直接撕破脸。
郑大朝奉只觉得,许四公子对自己和敌方的认知存在什么问题。
最后再次提醒说:“那几个汪家族亲还是要救的,不能这样放任不管。”
道理也很简单,万一这几个人都“失踪”了,你还拿什么去敲诈大盐商汪庆?
许立礼这次点了点头,“我亲自走一遭缉私厅,把人领出来就是。”
当即许四公子就先派了人,给扬州卫万指挥下帖子,说明日到缉私厅拜访。
又到次日,许立礼就来到南关附近的扬州卫缉私厅。
万指挥已经预先在大门等待了,恭恭敬敬的将许四公子迎了进去,礼数上无可挑剔。
宰辅公子就没把这衙门当回事,坐在公堂主座上,反客为主的问道:“听说有汪康等几个本县同乡,被抓到了这里?”
万指挥答道:“承蒙许四爷询问,确有此事。”
许立礼继续逼问:“出于同乡之义,我便来过问一下,为何抓捕他们?”
万指挥答道:“涉嫌与走私有关。”
许四公子轻笑几声,不屑的说:“就你们这衙门,也想不出别的借口!”
然后又道:“我许立礼可以作证,汪康等人到扬州城,不过是找同族汪盐商商议继承问题。
此事合情合理,亦不犯法。至于走私之事,实乃无稽之谈!”
万指挥频频点头,“啊对对,四爷说的都对。”
许立礼说:“至于是谁让伱抓的人,我就不问了。现在我来当这个保人,能否将汪康等人放了?”
万指挥非常痛快的当场回应:“没问题,现在就放人!”
万指挥这个态度实在太恭顺了,让许四公子感到很意外,感觉自己的威风完全无用武之地。
在他的认知里,万指挥应该是林泰来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了汪家族亲。
想了想,许四公子便对万指挥试探道:“你徇私枉法,勾结豪商汪庆,陷害平民汪康!
我已经将你的罪行检举到抚、按二院,如果中间有什么误会,或者你迷途知返,或可求得宽大处理!”
万指挥连忙叫道:“哎呀,还真有误会!本官本来查的是汪庆汪员外,所以才关联到他的族亲汪康!
可不是受汪员外指使,才抓了汪康审问!”
许四公子:“”
难怪扬州城有人说万指挥是官场不倒翁,几经风波动荡都屹立不倒!
万指挥一脸为了你好的样子,苦苦劝道:“四爷你检举我勾结汪员外,若让别人知道,只怕以为四爷糊涂了。
所以劝四爷赶紧把检举撤回来,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我这边对外面也好,对上司也好,肯定不会有任何反馈的,四爷尽管放心!”
许四公子像是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他的感受就是,万指挥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或者就是当个傻子打发。
可是从各方面来看,在万指挥身上又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
从缉私厅出来后,许立礼又去找郑之彦商议。
郑大朝奉听了后,已经完全不指望许四公子能打倒林泰来了。
当然,能牵扯住林泰来也是好的,或者站在前排扛住林泰来也行。
郑大朝奉敢断定,林泰来这次又在扬州城徘徊不去,绝对有什么阴谋!有许四公子在,好歹能顶住一波。
便出了个主意道:“明日就是盐业公会正式成立的日子,一百五十名窝商共聚一堂。
四爷可以前往观礼,顺便将汪康领了过去,当众向汪庆询问过继的事情,然后我们其他人在边上帮腔施压。”
许立礼想象了一下明天的场景,赞同道:“甚好,我也能顺便多结识一些有力的同乡!”
到场的都是有钱人,他喜欢这样的场合。
然后又问道:“不过听说林泰来最喜欢出风头,在明天这样时刻,他会不会出现?”
这些年来,郑大朝奉为了林泰来,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在这种付出之下,他对林泰来的种种习性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了解。
所以这时非常肯定的说:“以林泰来之秉性,以及对盐业的贪婪,明天肯定要高调的出席!
而且他还会带着林氏盐业那十几个小窝商,组团出现在现场,向我们示威!”
许立礼也不想错失这个场合,仿佛自言自语道:“那明天看来还是要碰面明牌了。
那林泰来对汪氏盐业的想法,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郑大朝奉说:“以四爷你的身份,林泰来是无法对你怎样的,他的绝大部分手段,都无法作用在四爷你身上。
四爷明天只管抓住汪庆就行了,他自身无后,便由族人过继家产,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方面道理完全不亏。
而且在场半数人都是我们徽州同乡,按出门在外的规矩,同乡商帮内部向来是要互相扶持、互相干涉。
我们都可以对汪家的事情发表议论,而林泰来是一个外乡人,在汪家问题上,他没有资格说什么。
所以在舆论上,我们完全不怵林泰来,四爷大可以放心。
那汪庆还能有什么选择?除非他彻底不要同乡,不念宗族,不想落叶归根了。”
以这个时代的观念,郑大朝奉说的倒也没错,同族、同乡往往就是一个人社会属性的根本。
又到第二天,扬州城运司衙署附近,董子祠旁边的一处大院落十分热闹,锣鼓喧天,旗帜招展。
筹备了半年多的盐业公会今天将在这里正式成立,这是扬州城的一件大事。
五间阔的大厅里设置了将近二百张座位,所有窝商都有专座。
这时候大家还没有落座,都聚集在堂前廊下说话。
徽商领袖郑大朝奉身边自然而然的围了一圈人,许四公子也站在这里,享受着别人的奉承。
不过众人全都没有把太多精力放在聊天上,不约而同的频频瞥向大门方向。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几年来一直盘旋在盐业上空的那个仿佛能遮天蔽日的阴影还没有出现。
不过让所有人都感到奇怪的是,眼看着已经临近吉时了,林氏盐业的大人物一个都没现身。
附属于林氏盐业的那十几个傀儡代持小窝商倒是都来了,但这有什么意义?
林氏盐业的真正主人、名义大东家、大掌柜等核心人物,一个都没出现。
随着时间推移,所有人的心情都开始惊疑不定,难道要出大事?
院中连欢声笑语都逐渐消失了,许四公子疑惑的环视周围,这是什么恐怖的压迫感?
那林泰来只是因为没有出现,就能让别人产生如此巨大的压力么?
在这气氛紧张的时刻,忽然大盐商汪庆汪员外从照壁外面走进了庭院内。
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齐刷刷地向汪员外行注目礼。
汪员外愣了愣,哑然失笑道:“你们看我作甚?我又不是林九元!”
有人问道:“林学士为何迟迟没有现身?”
汪员外答道:“林九元今天上船出发,回苏州去了!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混蛋!混蛋!”许四公子突然失态,破口大骂道。
原来这林泰来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原来这林泰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回事!
竟然连看都不屑看自己一眼!完全的无视!
昨天万指挥好歹还把自己当傻子,林泰来却直接把自己当空气!
扬州徽商领袖、盐业公会三大总商之一郑大朝奉仿佛被抽空了所有能量,站立不稳,靠在了廊柱上。
祸害他好几年的林泰来走了,他本应该放松和高兴。
但不知为何,他的内心空荡荡,竟然产生了莫名的失落。
自己在林泰来的心里,已经完全无足轻重了吗?根本不值得再面对了吗?
连成立盐业公会这样的大事,在林泰来的心里都不算重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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