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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策心细如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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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沉棠迟疑为难,便猜出她在愁什么:“主公发愁不知如何告诉赵将军?”
沉棠泄气:“这叫我怎么说啊?”
一向厚脸皮的她头一次尝到为难滋味,只可恨自己还未铁石心肠,否则也不会这般为难了。她看向云策,准备将这个差事推他身上,转念一想又打消了心思。这事儿谁说都没有她亲口说更加郑重。思及此,沉棠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算了,先干饭!”
哪怕天塌下来也要先吃饱饭!
云策:“……”
这一顿饭吃得沉棠如同嚼蜡。
头一次想要给后勤庖厨打个差评。
云策回来及时,沉棠便将他安排到大军左翼,抓紧时间去跟兵卒熟悉熟悉,免得临阵作战掉链子。云策没想到自己刚归顺,沉棠便允许他带兵,自是感激,从来冷若冰霜的面孔也添上几分年轻人的热血干劲。
沉棠最厌恶浪费食物,即便她一没心情二没胃口,干饭如同上刑,仍将食桉上的食物横扫干净,不浪费一点儿。正打着腹稿,崔孝端着食物过来,跟沉棠拼了一桌。
“方才见云元谋回来了。”
崔孝自然知道云策离开干嘛去了。
但他跟云策不熟悉,后者的任务又是主公亲自交托的,崔孝不方便直接询问结果,只能找主公迂回打听。沉棠走神厉害,听到他的声音还惊了一惊,杏眸睁得更圆。
眼底有惊恐一闪而逝,那一瞬的双眸像极了小鹿眼睛,清澈、无辜、无害。但崔孝很清楚,这位主公的皮囊会骗人,实际上的她一巴掌下去就能叫人天灵盖开脑花。
沉棠含湖应道:“嗯。”
崔孝又试着打听:“他此行可顺利?”
倏忽,空气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沉棠的杏眸盈满复杂情绪:“此事等见到大义和公肃再说,做好心理准备。”
崔孝伸出的快子停顿在半空。
他睁着眼皮许久,久到眼球都开始酸胀,试图借此读出沉棠脸上的答桉,但遗憾,他既不是姜胜断不了吉凶,也不是顾池听不到人心。他只知道,答桉是坏消息。
至于消息具体有多坏……
他猜不到!
沉棠坐着等崔孝用餐结束,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将餐具放入统一的回收桶。
崔孝捏紧手中刀扇扇柄
“主公何时去见大义他们?”
“今晚吧,不过不是我去见他们。这事儿还要劳烦善孝亲自跑一趟,去将公肃和大义接过来。”倒不是沉棠不想亲自过去,而是担心他们被噩耗刺激,特别是赵奉——作为武胆武者的他情绪失控,武气爆发,闹出的阵仗不会小,势必会引来吴贤询问。
这个节骨眼,双方若只是冲突升级倒还好,怕就怕将她也扯进去。她跟吴贤决裂,黄烈和章贺大半夜做梦都能笑醒过来。
谨慎起见,约偏僻地方见面。
崔孝对沉棠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
倒是赵奉这个大老粗问东问西。
“老崔啊,你别是要害我,确定是沉君安排在这地方见面?这地方鸟不拉屎、鸡不生蛋,唯蚊子多,怕不是有埋伏!”赵奉碎碎念,烦得崔孝想赏他禁言夺声。
赵奉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不怪他怀疑多年老友,实在是因为太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崔孝突然将他们引到这样偏僻荒芜的山谷,赵奉脑子闪过无数伏击场面,阴暗处藏着百八十刀斧手!
崔孝:“真有埋伏,拦得住你?”
赵奉享受崔孝的变相赞美,笑道:“你老崔这话还算中听,能识人,有眼光!”
崔孝的眼白都要翻上天灵盖了。
夜幕之下,月华倾洒。
三人行至山谷,在一块裸露的巨石停下,此处却没有沉棠的身影,唯有他们三个活人和地上的影子。崔孝道:“来早了。”
赵奉想说出口的话被堵了回来。
滴咕道:“有诈,有诈。”
他扭头想让秦礼说句公道话,却见他已经在石头坐下,坐姿悠闲,左手撑着地,右腿曲起,右手拿着那杆有些眼熟的烟枪吸了一口。赵奉傻了眼:“什么时候了?”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月色投下的阴影遮掩住秦礼眉眼间的森冷,一双点漆黑眸涌动着少见杀意。赵奉心下咯噔,暗暗戒备起来。他就说今晚古怪,竟然真是个杀局?
只是,这个局是谁布下的?
是沉君还是吴公?
前者说不通,毕竟他们都打算投奔对方了;后者有动机,但善孝从来不吃回头草。他不可能在放弃吴公之后又替对方办事!将他们引出来的善孝又扮演什么角色?
总不会是沉君和吴公两个联手做局吧?
为的就是铲除不安定因素?
赵奉越想心越沉,暗中咬紧颊肉
无论如何,今日也要保证公肃安全!
电光石火间,赵奉凭借活跃的颅内运动,脑补了一出出阴谋论,并且针对性预设一二三四五个应对方案。秦礼在吞云吐雾,赵奉在脑洞风暴,崔孝在啪啪啪啪……
这地方的蚊子实在是太多了!
崔孝忍无可忍:“公肃,你这烟叶都放多少年了?味道都变了,太招蚊虫!”
秦礼眼珠子往上游移,瞥他。
良久,他道:“出事了,对吗?”
带他们来此见沉棠,秦礼隐约有猜测。
他不认为沉棠会主动害他们,哪怕现在的他们对沉棠而言不算多重要,但谁又会拒绝锦上添花呢?他也不认为是吴贤做局,以崔善孝的骄傲,若他愿意吃回头草,被吴贤冷待的这些年也不会是“君既无心我便休”的态度。联手做局就更加天方夜谭。
一山岂容二虎?
哪怕他们一公一母也容不了。
排除诸多可能,便只剩下答桉。
崔孝叹气:“是个坏消息。”
三人之中唯有赵奉还在状况之外。
他正想问个清楚,沉君已经踏月而来,轻盈落地:“久等,布置花了点时间。”
赵奉茫然:“布置?布置什么?”
他看向沉棠,而沉棠看着秦礼,准确来说看他手中的烟枪,小脸似有几分茫然。
秦礼问:“沉君,可有不妥?”
沉棠尴尬笑笑:“不是,没有不妥,只是没想到公肃也好这一口,反差挺大。”
虽然她跟秦礼的接触不算多,但这些年也见过很多面,她对秦礼的标签就是保守顽固、墨守成规、规行矩步……总之就是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大家族养出来的标准君子。
性格就跟他身上重重叠叠的衣裳一样保守,熏香也用最清澹的,怎么会沾烟?
秦礼垂眸看着烟枪,皮笑肉不笑:“不及祈元良,这还是他当年教我的……”
沉棠:“……???”
祈元良,你教坏小孩子!
提到“当年”二字,他想起眼前的沉君比当年的他小得多,便将烟枪倒扣,熄灭后收起。小孩儿还是不要沾这些东西比较好:“沉君现在可以说了,什么坏消息。”
在吞云吐雾的那一会儿,他不断回忆此生最恨的桩桩件件,做足了心理准备。
沉棠视线在三人面上一一看过。
叹气道:“此前派元谋去天海搭救那户人家——唉,好消息是任务成功了,坏消息是只有一个人活下来。元谋赶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赶他们头七,没能救下……”
轰——
赵奉脑中只剩下“只活一人”,四个字犹如恶咒纠缠着他,让他跟外界声音彻底隔绝,丹府内的武气不出意料得爆发了。
强横气浪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狂涌,山谷崖壁为之战栗,不断有细小碎石从高处滚落。只是气浪扩散到一定距离就被另一种力量压制,丁点儿动静都扩散不出去。
秦礼几乎要捏碎烟杆。
沉声问:“他们被谁暗杀?”
沉棠摇头:“不是被暗杀是自尽。”
她余光看向因为秦礼声音而清醒过来的赤目赵奉,隔着一丈远也能感觉到他周身近乎实质化的杀意:“大义的族妹因难产而亡,府上请不到医师和产婆,另一对母子愧对赵府,以为是他们一家得罪权贵,惹来重兵包围,交代好后事就双双自尽了。”
此刻的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赵奉哑声泣问:“活下来的那个是?”
沉棠道:“是那家唯一的血脉,据元谋所说,你族妹受惊后胎位不正,生产时孩子双脚朝下,生不下来。眼看母子皆亡,她恳求你夫人剖腹取子,孩子活下来了。”
为何产妇会受惊?
为何请不到医师和产婆?
为何母子会自尽?
源头全部指向同一个答桉!
秦礼和崔孝瞬间想通了其中关节,但他们更加理性,内心纵使有无数恨意也只能压下来,用这具波澜不惊的皮囊伪装真实心情。赵奉却不用顾忌那么多,原地发狂。
山谷中,地龙翻身,又似有野兽嘶吼!
待赵奉眼眶布满红丝,粗喘着平复几分情绪,周遭范围的山谷已被夷为平地,碎石堆积。沉棠在他发狂的瞬间,一手一个,将秦礼二人带出范围,以免被殃及池鱼。
沉棠看着逐渐消散的沙尘黄雾。
庆幸道:“布置用上了。”
这个阵仗要是搁在军营,营寨都被他拆光了,吴贤那边想不知道动静也难啊。
秦礼这才知道沉棠一开始说的“布置”是何物,为的就是让赵奉发泄个够。他的心绪有些复杂,替赵奉解释说:“沉君不必如此,若是在大营,大义会克制住的。”
赵奉并非暴躁易怒之人。
这样的人也当不了一军统帅。
为将为帅者,最忌讳意气用事了。
但沉棠跟他的脑回路不在一个频道:“克制干嘛?有痛苦有火气就发出来,一直憋在心里才是伤身,要是气得将自己脑血管气爆了,岂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小命?再退一步,让痛失亲人的人强忍悲恸,太残忍。”
秦礼闻言又是短暂诧愕。
问:“倘若大义要现在跟吴公反目?”
沉棠不假思索:“那就反吧。”
秦礼:“如此不坏了沉君大局?”
沉棠笑道:“无妨。”
成大事之人,怎会没有应急方案?
秦礼知道沉棠不是虚情假意。
她真的不打算用“顾全大局”作为借口让赵奉忍一忍,她的选择跟吴公不一样。
“……祈元良居然也有一句真话?”
秦礼的声音跟爆炸重合,沉棠没听清。
“公肃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此时此刻,他似乎才明白祈元良为何坚定选择眼前之人,这么多年还舍不得对方步上之前七位主公的后尘。因为沉棠真的是祈善想找的圣人,坚毅强大之下的本能温柔,与天边白驹一般耀眼,又如月轮那般温和。
在祈善还未掉马甲之前,秦礼会觉得他单纯天真无害,便是因为他的择主标准。
之后多年,他都认为是祈善骗人。如今回首,这居然是祈善嘴里唯一的真话。
他不懂,祈善何来这般执念。
对方应该清楚,这种性格在乱世连保全自身都困难,更遑论说拉起一个势力。
倘若沉棠有顾池的文士之道,或许能给他答桉——仁慈是留给自己人的,敌人只配挨她的大笔斗!只是在乱世倾轧之下,太多人被迫扭曲,对外狠毒,对内也刻薄。
良久,一道人影从废墟中走出。
正是浑身狼狈,犹如孤狼的赵奉。
在沉棠跟前几步位置站定,抱拳:“奉替兄弟一家老小谢过主公救命之恩。”
赵奉此刻改了称呼,倒将沉棠吓到。
她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赵奉却固执得一拜到底。
他赵奉一生,恩怨分明。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沉棠愿意为自己做到这一步,他岂能不识好歹?谢过之后,他平静看着秦礼。
道:“回吧。”
沉棠不放心地问:“就这么回去?”
赵奉点头:“嗯。”
沉棠:“不用其他帮助么?”
例如让她出面跟吴贤发难讨回公道?
不说讨回本金,利息总该收一点。
赵奉明白她的意思,平静道:“待此战结束吧,现在闹开,虽能得一时快意,但影响大局,到头来受委屈的还是无辜的庶民。有什么事情,都等黄希光枭首再说!”
他低声喃喃了一句,似在跟谁道歉。
不能立刻替兄弟一家报仇,他有愧。
但再给他机会,他还是会这么选择。
有愧疚,但无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