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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0章 郑玄似乎看透了一切
刘备这话一出口,卢植瞬间就忘掉了自己接下来想说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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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皱起眉头,感到疑惑,随后恍然大悟,了解了一切,再然后,便是震撼。
他又不是什么政治素人,他很快就理解了刘备话里大部分的意思。
只是还有些小小的疑惑。
“玄德,你说你曾经想过做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曾经认为若要改变大汉衰颓的现状,只有让我来做皇帝,强力推动各项政策,才能顺利解决这些问题,而且我毕竟是汉室宗亲,就算做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备笑了笑,说道:“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其实做皇帝没什么必要,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还不如做点实事,而且先帝确实很信任我,我不想辜负他的信任,所以,我打算扶持他的儿子做皇帝。
我做大将军,我来执政,我一样可以改变我想改变的一切,我一样可以把大汉变得比过去更好,更强大,所以从中平六年到如今,我都没想过做皇帝的事情,这是真的。”
“我相信,你不会欺骗我。”
卢植严肃地点头:“但是现在呢?”
“我不能不做皇帝了。”
刘备苦笑道:“老师,郑泰是个十足的蠢货,但凡他能够多一点理智,好好看看现在的局势,就不会散播这种流言,让整个雒阳都知道,这则流言伤害的不是我,是当今天子。
我的势力太大了,跟随我的人太多了,依靠我的权势地位才能做官、才能存在的人也太多了,他们都在看着我,在为我效力,他们实际上是我的臣子,而不是天子的臣子。
老师,假如有一日,我归政给天子,那么不说其他人,就说军队,天子协,有威望有能力可以号令三十万我一手训练起来的军队效忠于他吗?他自己愿意相信这支军队会效忠于他吗?”
卢植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抿着嘴唇,久久不能言语。
刘备不需要说更多的问题了,只这一个问题,卢植就知道这是一个天子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刘备做皇帝就能很好的解决掉这个问题。
天子协没有威望能够统领这支百战强兵,这支军队服从且仅仅只服从刘备一个人,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统合这支军队。
没那个威望。
天子只会信任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而目前这支军队的一切都是刘备打造的,军官,士兵,都是刘备训练招募的,他们只会效忠于刘备。
那么到时候,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是要重新打造一支军队?
那原先的军队怎么处理?
原先的大将们怎么处理?
他们会接受被遣散、被怀疑的甚至有可能被处死的结局吗?
或者他们会相信天子能妥善安置他们,保全他们的利益的许诺吗?
这其中但凡有一个小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引发一轮战争,将军们会带兵冲入雒阳,冲入皇宫,极尽毁灭之能事,把一切都给粉碎掉。
刘备竭尽全力挽回的天下大乱的局面,说不定会再次出现。
卢植是个理智的人,他具备优秀的理智,他知道这一切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并且由此可以得出最佳结论。
只是在理智之外,还有一些情感问题,如果不能说服自己就跨不过去这个坎儿。
“玄德,伱如果要做皇帝,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你现在就可以做到,但是……先帝对你很信任。”
卢植看着刘备,想看看刘备是什么样的想法。
在他看来,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刘宏都很信任刘备,给了他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所以他认为刘备不该夺了他儿子的皇位。
“我知道,先帝对我很信任,所以我一度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刘备看着卢植,摇头道:“只是现在郑泰这么一搞,我发现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我最不愿意去采用的办法,老师,您有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如果有,如果可以有不会让大汉分崩离析的办法,我愿意试试,可如果没有,我也就没有办法了,比起让先帝失望,我更不能接受的,是我辛辛苦苦开创的局面毁于一旦。
再者,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任由局面这样下去,那么老师,您觉得未来,天子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吗?如果他和大将们起了冲突,谁活下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如果我做了皇帝,我能约束大将和军队,我能控制局面,我能让协不愁吃不愁穿的过完富裕的一生,可要是我不做皇帝,他,还能活多久?”
卢植犹豫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办法,他所能做的极为有限。
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原来是这般的脆弱无力。
连刘备提出的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刘备在问他解决方案,他却要用情感来质询刘备,这感觉就好象他在无理取闹一般,卢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只能沉默。
师徒两人沉默相对,很长时间之后,刘备伸出手,握住了卢植的手。
“老师,当下,我所能答应您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大汉,仍是大汉,皇嗣血脉,依然是高祖血脉,这一点,不会变。”
卢植看了看刘备,没说话。
良久,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刘备的大将军府。
卢植离开之后,没有返回自己府上,而是走了一段路,来到了郑玄的府上拜访。
对于卢植的突然到来,郑玄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卢植到的时候,他依然在埋头阅读新修的《汉律》,继续给《汉律》添砖加瓦,忙得不亦乐乎,外界发生的事情,似乎和他这个太学祭酒毫无关系。
他招待卢植喝蒲桃酒,吃蒲桃,与他谈笑风生,好像完全不曾被外界的一切所打扰。
卢植对此感到惊奇。
“难道这外面的事情,您仍然不知道吗?”
“我知道啊。”
郑玄笑了笑:“只是我完全不会为此感到困扰,所以我依然可以过我想过的日子,做我想做的事情,怎么,子干,你还会为此感到困扰吗?”
“我……”
卢植沉默片刻,叹息道:“我其实知道这件事情最好是个什么解决的办法,只是……”
“只是心里那道坎儿跨不过去,是吧?”
郑玄笑眯眯地看着卢植,摇头道:“你啊,在战场上是个十足的战将,果断,睿智,所以你就不应该到朝堂上来,你就该待在战场上做个将军。
可偏偏你处理政务也有一手,所以你才如此纠结,子干,离开了战场,你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在该做决断的时候,你瞻前顾后,做不出决断。
在不该做决断的时候,你反倒能做出一些不那么正确的决断,你若是能把在战场上的果断拿出一半到政务上,也不至于被你的弟子远远抛在后面。”
卢植面色一垮。
“郑公,我……”
“你别说你不承认,你卢子干在政务上有多大的建树吗?”
郑玄笑道:“玄德所做成的这些事情,你作为老师,能完成几件?玄德今时今日的地位给你,你能做到他所做到的事情吗?你能拉起三十万大军?你能整顿朝廷?你能完成那么多革新?”
卢植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了郑玄的提问。
然后苦笑着给出了回答。
“办不到,一件都办不到,玄德至今为止所做成的事情,我都无法设想他是怎么办到的,可他就是成功了,所以我自己也认为,我这个做老师的,在这方面远远不如他这个弟子。”
“还算理智。”
郑玄哈哈一笑:“所以啊,你还在纠结什么?你的弟子想得远远比你想得要多,他能做出对整个大汉国来说最好的决断,你又有什么好去担忧的?我们上了年纪了,很多事情已经办不到了,不交给弟子们去做,还能怎么办?”
卢植听郑玄这么说,一开始还有点郁闷、无奈,觉得情绪很是低落,但越听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
“郑公,您就真的那么想得开吗?”
“我又有什么想不开的?不管谁做皇帝,大汉还是大汉,我依然是汉臣,江山还是汉室江山,又有什么区别?”
“真的……没有区别吗?”
“区别不大。”
郑玄笑道:“至少不会有改朝换代的问题,最多,算是光武中兴又一次重演了,当年光武皇帝能够去做的事情,玄德作为汉室宗亲,又有什么不能做的?都是刘氏,不同分支罢了。”
卢植觉得郑玄说的有道理,但是左想想右想想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我还是不相信您能那么想得开,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您……不对啊,这个事情也才发生几天,您怎么会早就知道呢?”
郑玄嘿嘿一笑。
“看出来了?确实,我确实早就知道了,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是因为别的一些事情,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大概是光和五年左右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玄德不是简单的人物。”
“啊?!”
卢植大惊失色:“光和五年?那个时候……那才是什么时候?那个时候玄德难道……”
卢植忽然顿住,忽然想起了刘备之前对他说的话。
刘备早些时候是有过想要当皇帝改变一切的想法的,所以……就是在那个时候,郑玄注意到了?
“就是那个时候吧,那个时候的玄德,还很年轻。”
郑玄露出了一丝追忆的神色:“那个时候,我看中了玄德在经学上的才能,我认为他一定可以在学术上做出很大的成果,所以我问他,要不要走上一条宗师之路,为后人所敬仰。
但是玄德没有答应我,他说,他看不清前路,觉得天下间一片黑雾笼罩,黯淡不见天日,他无法接受在那样的天下间做一个宗师。
当时,天下纷乱尚未出现,我还真以为玄德要做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不过后来我才意识到,他可能已经提前发现了一些什么,所以,志不在此。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一度认为玄德回到雒阳是要做什么很大的事情,但是那之后,我发现他的办事风格柔和了很多,没有当年那么锋芒毕露,我当时认为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事到如今我发现,一切都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玄德的地位越高,权力越大,部下越多,就越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来,时至今日,我想,玄德已经没有选择了。”
在郑玄面前,卢植沉默了很久。
而后,他抬起头注视着郑玄。
“郑公,您觉得这是可以被接受的吗?”
“大汉还是大汉,皇室仍然是高祖血脉,又有什么不能被接受的?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
郑玄笑了笑说道:“高祖血脉那么多,照理来说,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皇帝,只不过有些人贤明能干,有些人昏庸无能,叫一些昏庸无能的人来做皇帝,还不如让贤明能干的人来做皇帝,这难道不好吗?”
郑玄的话让卢植无言以对。
最后,卢植长叹一声。
“郑泰啊郑泰,你何其愚蠢?”
郑玄呵呵一笑。
“且不说其人如何愚蠢,子干,你这未来的帝师难道就不会感到高兴吗?那可是你的弟子,你一手教导出来的皇帝,未来的史书上,你肯定会留下非常重要的名声,说不定比我要更有名,你不高兴吗?”
“高兴不起来啊。”
卢植感叹道:“说不定等此间事了,辞官归隐才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罢了,先把度田解决了吧,度田不解决,那么多年的付出岂不都付诸东流了?”
“那倒也是。”
郑玄笑道:“反正我现在还觉得有些事情要做,等玄德把这些事情理顺了,尘埃落定了,我就准备上表给他,彻底结束春秋决狱的做法,让《汉律》回归正统地位到那时候,他一定很乐意。”
“这……”
卢植意外地看着郑玄:“郑公,您这样做,不担心有人议论吗?”
“议论什么?议论我是儒家叛徒、法家细作?”
郑玄大笑道:“有人愿意说就说去好了,我从来不认为我一定是哪一家的学者,哪一家说的对,我就尊崇哪一家,没有哪一家学说永远是对的,但总有一家会是对的,《汉律》若成,就是比春秋要好。
而且这个事情,只要你们师徒两个答应,就一定能解决掉,子干,你可别对我说你十分贪恋阀阅之主的地位,我跟你说,玄德志不在此,你要是坚持,你们师徒两个以后肯定要闹矛盾。”
“我……”
卢植刚想到一些什么,忽然回过味儿来,忙道:“郑公,是不是因为您早就预料到了什么,所以才至今为止都不愿意让郑氏成为阀阅之家?”
“不,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参与进来这种事情罢了。”
郑玄笑道:“只是有些时候,人的运气要是好起来了,那就真的会一直好起来,或者说,无欲则刚,我没什么想要的,也就不会犯下那些因为贪念而造成的错误。”
望着郑玄得意的表情,卢植忽然感觉这个老头子好像真的把一切都给看透了。
看得比自己要透彻的多了。
而自己,是不是想要追求的东西太多、太繁杂了呢?
如果不能成为一个纯粹的人,又该如何在这样一个纷扰的世界里维持自我,坚持最初的理念呢?
卢植深深叹息,深深的思考,却始终无法向郑玄那样露出洒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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