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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到了九月二十五起社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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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都起了个大早,被老太太叫去前院用了早膳,又挨个叮嘱了一遍,让她们万不能在郡主面前失仪,这才安排马车将她们送往约定的所在。
整日窝在大观园里,便再好的景致也早看厌了,如今难得出门一趟,姐妹们自都是亢奋不已。
原本府里调拨了三辆马车,偏史湘云、探春挑头凑热闹,众人最后便都挤到了为首的那辆车上,沿途将窗帘挑起道缝隙,探头探脑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当真是好不惬意。
途经一处宅邸时,林黛玉突然‘咦’了一声,指给众人道:“那是不是梅家?怎么门前还树着引魂幡?”
史湘云顺着她所指看去,迟疑道:“好像就是梅家,他们家这是在办丧事?”
梅翰林原打算扶灵回老家安葬,结果突然接了夺情贬官的诏书,扶灵的事情暂时没了下文,门前的引魂幡自然也便没拆。
至于两女能够认出梅府,则全赖焦顺当初探查的足够周详,把梅府周遭情况描述的一清二楚——再加上那门前高悬的匾额,能辨认出来也就不奇怪了。
从那引魂幡上收回目光,林黛玉和史湘云不自觉的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们虽然义愤于梅家的所作所为,义无反顾的加入了针对梅家的计划当中,可却也没想过梅家会因此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这……
是不是有些过了?
“那里过了?”
听史湘云吞吞吐吐的说出心中所想,探春不屑冷笑:“如果我所料不差,死的应该是梅广颜的老母,那老太太早就病入膏肓,便没这事儿也未必就能多活几日。”
说到这里,见两人仍不能释怀,便又道:“且你们反过来想想,倘若没有焦大哥出手,琴妹妹的母亲拖着久病之躯,千里迢迢跑来京城,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一时郁愤之下……”
接下来的言语,因有诅咒尊长的嫌疑,故此她便没有宣之于口。
但林黛玉和史湘云也已经听懂了话里未尽之意,原本有些纠结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不少。
林黛玉更忍不住颔首道:“听三妹妹此言,焦大哥对薛家实则恩同再造。”
她这话也只说了半截,心中暗忖,薛家二太太也不知能不能悟出这个道理,若是能了悟,想必对宝琴嫁入焦家的事情颇有裨益。
“阿弥陀佛。”
这时一旁的惜春合十双掌,悲天悯人的道:“三姐姐的话虽然有理,但死者为大,姐姐们也不该幸灾乐祸,当抱有慈悲宽容之心才是。”
众人都不觉侧目,见她一副慈悲普度的架势,竟全然没觉得从自己嘴里说出这话有什么不妥,不觉都是哑口无言。
半晌,林黛玉才对湘云、探春悄声吐槽道:“四妹妹这莫不是念经念傻了,对身边的亲人不假辞色,偏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慈悲泛滥,这可真是……”
说着,忍不住连连摇头。
史湘云和探春也是一脸的无语,都理解不了这种对家中亲人严苛冷酷,却对陌生人慈悲包容的做派。
一路再无别话。
眼见离着南安王府新置办的别苑不远了,路旁便有两辆马车并入了队伍当中,却正是薛宝钗和薛宝琴的车架。
路上不便招呼,等在别苑角门内下了马车,阔别多日的两拨人才迫不及待的‘撞’到了一处。
史湘云和林黛玉最是激动,各自拉着宝钗、宝琴叙说别情。
宝钗安抚了湘云几句之后,却是第一时间找上了迎春,询问她近来情况,又拐弯抹角的宽慰她,并表达了对她‘反叛父亲’的支持。
这一番嘘寒问暖完,趁着南安郡主还没迎出来,探春便见缝插针,把方才路过梅家时的见闻说了,又郑重提醒道:“别的倒罢了,宝姐姐可千万提防梅家,借梅老太太的死再生事端。”
宝钗则是一笑道:“多承妹妹好意提醒,不过此事早已被焦大哥暗中解决了,那梅家断不敢再有反复。”
探春一听这话,便知另有内情,还待追问究竟,偏南安郡主已经迎了出来,众女纷纷上前见礼,也便顾不得再论其它了。
…………
与此同时,梅府。
虽说已经得了贬官的旨意,但因未定职司,梅广颜依旧穿的是七品官服,他一面张开双臂,任凭妻子整理细微处,一面沉声道:“宝森,你去了南边儿记得替为父拜访旧日好友,若有什么,便请你族叔帮着……”
他一番絮絮叨叨,那梅宝森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逆子原以为父亲被夺情之后,一家人就能留在京城了,谁知梅广颜虽然分身乏术,却派了他一路扶灵南下,代替自己在老家守孝。
这让梅宝森百般不甘,偏又找不到理由推脱。
他闷着头腹诽了半天,脑中却突然冒出一个绝佳的主意,于是忙开口道:“父亲,儿子毕竟年轻识浅,若除了纰漏,岂不令祖母在九泉之下难安?何不让母亲跟着儿子一起南下?有母亲在老家主持大局,父亲在京城也能安心为皇上效力。”
说着,便不觉又偷眼打量母亲,因热孝未除,小鸟依人的梅夫人浑身裹素,脸上虽带着一抹忧愁苦色,却非但无损颜色,反而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梅宝森不由得暗吞了口唾沫,心说常言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自家老子虽还活的好好的,但远隔千里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届时母亲自然就……
“嗯……”
梅广颜哪知道儿子存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
听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便忍不住捋须沉吟起来。
“不可!”
梅夫人却是娇躯微颤,旋即一口否决。
若儿子不曾露出狼子野心,她多半会主动要求跟着儿子回江浙老家避祸。
但见识了梅宝森的真面目,她又怎会不知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故此她宁愿留在京城与那饿狼周旋,也断不肯随这不孝子南下!
那样,她虽失了贞洁,至少还存了人伦。
“嗯?”
梅广颜听了这话,立刻满脸不快的看向了妻子,他虽还没下定决心让妻子也跟着南下,却由不得妻子主动拒绝此事。
“老爷。”
梅夫人在他的注视下有些慌乱,但还是勉力抬头与其对视道:“您这阵子茶不思饭不想的,眼瞧着一日比一日消瘦,我在京城里还照管不过来呢,又怎能放心离开?”
见妻子是舍不得自己,而并非不愿意扶灵南下,梅翰林这才面色稍霁,摇头道:“我又不是宝森,难道还能照顾不了自己?安葬母亲是大事,若只他一个半大孩子……”
“不是有几位族兄在家吗?”
梅夫人打断了他的话,据理力争道:“届时老爷不在场,我出面反倒颇多不便。”
“这不是还有婶婶们……”
梅宝森在一旁忍不住插口,可说到半截就又被梅夫人给打断了:“好了,老爷,时辰也不早了,您不是要去工部拜见那焦祭酒吗?”
工学如今尚在图纸当中,作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明确调任贬官工学的人,梅翰林原本并不需要这么早就去拜见上官。
但经他和儿子这一对卧龙凤雏的分析,已经认定了皇帝派他这个和焦顺有仇的人去工学,必是希望他能从旁制衡监视焦顺。
既如此,那自然是要尽早赴任,充分的参与到工学的筹建当中,才能不负皇上重托。
听妻子提醒,梅广颜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叹了一口气,又画蛇添足的整了整冠冕道:“罢罢罢,梅某便为了社稷,再去忍辱负重虚以为蛇一番。”
说着,大步流星的出了家门,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
而他前脚刚出门,后脚梅夫人就冷了脸,咬牙怒瞪儿子一眼,转身回到里间重重关闭了房门。
梅宝森见状,脸色登时也垮了。
心道母亲如此提防戒备,只怕短时间不会给自己下手的机会。
罢罢罢,自己干脆回老家蛰伏两三年算了,到时候母亲多半已经淡忘了旧事,父亲也会用愈发衰老不堪,少了疼爱滋润的妇人,想必也更容易下手。
幻想着自己翌日王者归来的戏码,梅宝森脸上又浮现起志得意满的笑容,却全然没想过自己的设想非但完全不现实,还早就已经被人中途截胡了。
…………
梅广颜不知家中母贞子孝的戏码,乘车到了工部,围着那衙门口足足转了十几圈,才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投书求见。
这梅翰林的名头,也算是闻名京城了。
见是他投书求见焦大人,那守门的小吏当即提高了警惕,板着脸问:“大人求见焦祭酒,不知所为何事?”
“好叫尊驾知道。”
梅广颜微一拱手,生硬的道:“本官已得了钦命,调任工学为官,今日是特来拜见上官的。”
“嗯?!”
那小吏闻言愕然,全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但既然是钦命调任,他自然不敢从中阻拦,忙不迭拿了梅翰林的命刺进去通禀。
梅广颜挺直了身板,在工部门前静候,满心想的都是见了焦顺,要如何隐忍,让焦顺松懈警惕之心,然后再……最后再……
正在脑海里给自己排演卧薪尝胆的戏码,忽然间一骑绝尘而来,到了近前也不下马,直接扯着嗓子尖声道:“陛下口谕,宣工学祭酒焦顺文华殿觐见!”
梅广颜愕然回头,就见来人赫然是宫里的宦官。
正冲梅广颜指指点点,打赌这人到底是不是个傻子的门吏们听了,忙一面分出人手引那宦官下马饮茶,一面派人急报焦顺知晓。
这时焦顺也才刚接到梅广颜的帖子。
倒不是门吏们懈怠,而是他方才正与尚书大人商议工学招生的章程,那门吏自然不敢打搅,只等焦顺从尚书值房里出来,这才双手奉上名刺。
接过这张名刺,焦顺脑中立刻闪过灵堂里的梅夫人,不由得摇头苦笑,自己原是一时没把持住,怕被贾雨村那厮捏住把柄,所以干脆把把柄提前转移到了皇帝手上。
可却万没想到竟让皇帝生出了这样的恶趣味!
话说,也不知那梅广颜是怎么想的,按说他被贬到自己手底下,应该是愤恨不已才对,怎么没等自己召见,就巴巴的跑来了?
这么想着,焦顺突然心生警惕,心道这厮莫不是察觉了什么,所以跑来想跟自己拼个你死我活吧?
若真是这样,那可得提前做好预防才成。
正这么想着,又见门吏飞奔而来,禀称皇帝召见。
焦顺自然再顾不得什么梅翰林,忙出门乘车直奔东华门。
他原以为皇帝召见自己,必是为了昨儿奏折上所述,在工学设立工程院和外联部的事儿,谁知等在文华殿见了隆源帝,却听皇帝笑道:“爱卿,快来欣赏这一篇奇文。”
说着,便命宦官送过去一份奏折,然后又挥手遣散了殿内随侍之人。
焦顺莫名其妙的接在手里一瞧,却竟是梅广颜的谢恩折子。
这厮先是自我剖析了一番,大致就是初心是好的,但不慎受人蒙蔽利用云云,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大表忠心,暗示自己去了工学之后一定秉承圣意,决不允许又任何损害陛下威严的事情发生。
焦顺看到这里,忍不住直翻白眼。
怪不得这厮不等召见就巴巴的找上门来,感情他把自己当成是皇帝布置在工学的暗子了。
但瞧皇帝眼下态度,就知道压根没这个意思。
这时又听皇帝笑问:“爱卿,你怎么看?”
焦顺还能怎么说,只能打官腔道:“梅广颜若这能迷途知返,在工学里秉公处事,臣自当……”
“无趣、无趣!”
不想刚说到半截,皇帝轻拍着桌子打断了他的话,又抬手指着他道:“如今只你我君臣二人,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朕。”
说着,皇帝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的盯着焦顺,戏谑的问:“朕只问你,那梅夫人究竟如何?”
焦顺沉默半晌,言简意赅的答道:“很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