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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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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清吏司郎中冯扬面带倦意的坐在书案后面,低头扫了眼亲信下属刚呈送上来的公文,一时却懒得翻开来细看,将头枕在椅背上,微眯着眼问:“选中了多少举子?”
“初筛下来,共计五十九人。”
为首的属吏忙禀报道:“头等的一个没动,大多是从二等和八仙里挑的。”
夏朝开国毕竟才六七十年,进士还不似前清后期那样泛滥——当时想做偏远地方的知县都要先候补,什么时候补上还不一定,因此一些富庶州县的八九品官也有大把进士抢着去做。
通常来说本朝进士起步就是七品——当然了,一些肥缺要职,从七品、乃至八品也有人甘之如饴。
但再往下,那就不是补缺,而是羞辱人了。
所以为了尽量拿下工学里的官职,免得那些泥腿子做大,吏部特地将今秋举人大挑的分派押后处置,为的就是找人填补那些从八品、九品、乃至从九品的缺。
所谓的秋季大挑,乃是举人迈入仕途的主要途径。
按朝廷规制,但凡三次参加春闱不能考中进士的,都可以申请与秋闱同期举行的大挑,然后按照考评结果作为进士的补充,授予七品至九品不等的官职。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参与大挑的人都能当官,通常每轮考评二十人,会有三人被评为一等,继而角逐七、八品的官职。
另有九人为第二等,通常也只能充任八品以下的小吏。
剩下的八人除了惨遭淘汰,还被戏谑的冠以陪绑八仙之名。
话说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原本是没资格参与本届大挑的,所以他家当初才准备了足足一万五千两银子,准备以远超市价的价格拿到外放知县的名额。
结果却因受焦顺牵连,愣是没能把银子送出去,所以只好改走工学的门路。
这且不论。
却说冯郎中听完下属的禀报,微微颔首道:“多挑几个也好,你们这阵子费费心,争取再把人过一遍——尽量选出身差一些的,免得受不了寄人篱下的闲气,再闹出挂印辞官的事情来。”
下面属吏刚要恭声应是,又听他道:“但也不能太差,不然一旦把持不住迷失了本性,再想调换可就难了——这一点尤为重要,最好是那等无需点拨,就肯自觉维护读书人体面的!”
几个属吏面面相觑,脸上都显出几分难色来。
真要是坚毅不拔,家世又不太差的人,怎么会跑来参与大挑?那肯定是要埋头苦读,继续备战下一场才是正途啊!
但上官提的意见,谁敢当面驳回?
正要硬着头皮应下,又听冯扬恨恨的补了句:“别的倒罢了,万不能再重蹈礼部的覆辙,愣是被那焦贼……焦顺抓了把柄!”
他私底下骂焦贼骂惯了,但这毕竟是在衙门里,到底还是要注意一些的。
事到如今,下面几个属吏也大多风闻,这回礼部被一窝端掉,都是因为错看了人,以至被焦顺拿住了把柄,但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还是两眼一抹黑。
于是便有人好奇的问:“素闻礼部的王侍郎是个聪明人,偏怎么这回就失了手?”
“还不是形势所逼!”
冯扬一撇嘴,顺嘴道:“周隆一案闹成那等局面,最后连阁老都请辞了,他若是不闹出点动静,日后还……”
说到半截,他才惊觉不该对下面人透露太多,忙生硬的改口道:“对了,你们选人的时候,最好选几个算学好的,或者对匠人手艺感兴趣的——部里已经淘换了几本工读生的‘教材’,等选好了人,少不得要先临阵磨枪。”
说到‘教材’二字时,他便忍不住直咧嘴,那玩意儿听说是花大价钱,私底下找蒙学里的匠师买的,说是教材,其实大都是事后回忆口述出来的东西。
里面的内容颠三倒四云山雾罩,甚至还有许多自相矛盾和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给这玩意儿冠以教材之名,冯扬都觉得牙碜!
但既是要去工学做官儿,好歹总要对这些东西有个基础的认知,也免得那焦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冯扬说完,见几个亲信下属都面露难色,不由叹道:“先多选几个备着吧,到时候再从里面尽量挑好的——宫里催得急,怕是拖不了太久,先把人集中起来尽量把这些泥腿子的东西吃透,若是有人能将其改成正经文章,就最好不过了。”
听他话里到底打出了富裕,几个下属这才略略松了口气,齐声躬身应是。
旋即,那为首的却又欲言又止。
冯扬以为他是想诉苦谈条件,不由皱眉问道:“还有何事?”
“回大人。”
那为首属吏小心翼翼的道:“咱们文选司里也有些身负功名却无官无职的,想要为大义进一份心力,您看?”
工学里的官职,除了司业和督导之外,几乎都不被进士官放在眼里,甚至在参加大挑的举人眼里,也算不上是头一等的好去处。
但对于一些只有秀才功名的微末小吏而言,这却不啻于踏入仕途的通天大道。
冯扬闻言面色稍霁,心知这必是有人托请,想着做个顺水人情也好,于是便道:“你回头统计一下,也把名字列进去——不过事先说好了,需得是在复试里名列前茅的才成,若是选出些酒囊饭袋,便我能饶过你们,尚书侍郎那里却也交代不过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为首属吏连声应了,正准备顺势告辞,好把这消息传给下面的文书们,却不想值房外忽然有人高声道:“大人,尚书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冯扬只当是为了这份名单,于是忙拿起来一面翻看,一面问道:“这其中可有你们一致看好的?快快把出身名姓报给我!”
几个属吏不敢怠慢,忙围上前,将其中两三个确实出挑之人的履历,简单的禀给了冯扬,又特意指出了他们优于别人的地方。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
冯扬好容易记下这些履历,一手托着名册,一手揉着眉心步出值房,随口问那传话的小吏:“尚书大人急着唤本官过去,不知所为何事?”
“这……”
那小吏略一迟疑,还是压着嗓子透风道:“方才好几家勋贵外戚结伴跑来,瞧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多半是想往工学里塞人——其中颇有几个粗鄙的,大人去了务必小心。”
冯扬脚步一顿,眉头也不由的皱紧了。
他原以为和吏部争抢官员名额的,必是皇帝和焦顺,谁成想勋贵外戚会横插着一杠子?
勋贵日渐衰弱是不假,可那是整体大环境使然,真要论起来,其中的翘楚怕也不是他一个五品官能硬抗的,甚至就算尚书侍郎也要忌惮几分。
以此推论,尚书大人这时找自己过去,恐怕也有找人背锅扛雷的意思。
这么一想,他脚下愈发慢了。
“冯大人,王尚书可还等着您呢。”
那小吏见状,只好开口催促。
“喔。”
冯扬答应一声,这才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又顺势摸出张银票,用袖子拢了,不着痕迹的递给那传信小吏。
那小吏一见他袖子递到近前,便立刻心照不宣的举袖相迎,整个过程似行云流水、若走谷粘棉。
然后二人才恍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快步赶奔后衙。
后衙花厅内。
自勇毅伯牛继宗以下,七八位勋贵外戚一字排开,内中多是胡须发白的老将,且除了牛继宗之外,身上的爵位虽最低也有三品,瞧着颇能唬人。
但事实上这些白头老将都是些闲散人士,在朝中没有多少影响力可言。
没办法,看眼下的形势,谁都以为最大的蛋糕肯定是南安王的,但凡背景足够硬的,谁又乐意为了八九品的官职和吏部硬钢?
也就是牛继宗作为发起人,无奈被架到了枪口上,想不来都不成。
至于这些老将,一半是他硬拉来装门面的,另一半则是希望拼了老骨头,好歹给家中子孙换个前程的。
此时牛继宗阴沉着脸,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却反复把两个人骂的狗血淋头。
其一自然是焦顺,若不是焦某人进谗言,他又怎会被迫跑来吏部打擂台?
天地良心,他当初就是想搭个顺风车而已,谁见过搭车的还要负责赶车?
不对,这分明是把自己当拉车的牲口使唤了!
第二个骂的就是南安王了,这小表弟抢了自己风头也就罢了,事到临头却被姑母圈在家里,自己去了两次连面都没见上,更别说拿言语激他来打头阵了。
正自腹诽,就见文选清吏司郎中冯扬,昂首挺胸走进花厅里,旁若无人的冲着吏部尚书拱手见礼,连看都不曾看勋贵们一眼。
牛继宗见状,就知道打头擂的来了,忙也抖擞精神暗暗提起。
只是他却不知,对面的冯扬也是赶鸭子上架,若真要剖白了心迹,两人反倒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
“咳!”
不等牛继宗头一个发言,下面倒先有位三等将军按捺不住,起身道:“既然文选清吏司的人已经到了,那这事儿咱就掰扯掰扯!这工学是教匠人学手艺的地方,偏弄这许多大头巾作甚?随便从工厂里找几个老师傅,不比你们懂行多了?!”
话音刚落,旁边几个老伙计便一同鼓噪起来,别看都是白头翁,嗓门却不逊色与年轻人分毫。
冯扬见状,先抬眼看了看尚书王哲,见这位顶头上司老神在在的捋着胡须,就知道对方肯定是等着自己出面反驳,于是暗叹一声,梗着脖子冷笑道:“若照这位老将军所言,那工学也不是武学,又何须列位多事?”
那三等将军一时语塞,毕竟熬到这岁数还要为后人发愁的,肯定不会是什么聪明人。
要说匹夫之勇那倒是不缺,可与人论战耍嘴皮子就不成了。
“不然!”
好在还有个牛继宗在,他心下也暗叹一声,摆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坐在椅子上反驳道:“这工学与行伍其实多有牵连——恐怕冯郎中还不知道吧?早在左安门蒙学的时候,那些工读生们便每日里都要接受行伍操练,这毕了业,又有一半人去了纠察队,每日里干的事儿和巡防营也差不了多少。”
这话一出,那些白头翁立刻有了主心骨,连忙附和道:“对啊,这行伍上的事儿,谁有咱们家学渊源?”
“不叫我们掺和,难道学大宋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领兵打仗?”
“那特娘还不如从宫里选个童贯呢!”
最后这句明显过于离谱,连白头翁们都忍不住侧目。
好在冯扬也顾不上抓这些话柄,他对工学的前身左安门蒙学并不熟悉,但也听说过第一批工读生,大多被分派去纠察队长的事儿。
当时他还曾嘲笑这些泥腿子,最多也就是做个丘八的料,但现如今被牛继宗将了一军,才发现这工学里竟然早就给武人留了入口。
他迟疑着道:“蒙学如此,工学也未必就要如此吧?”
“哈哈哈~”
牛继宗哈哈一笑,摇头鄙弃道:“我原以为冯郎中有什么高论,却原来竟是一点都不曾了解工学的事情,只会夸夸其谈!别的且不论,自从京城里几家大厂试行了焦祭酒提倡的军事化管理,产出和品质皆有提升,连损耗都降了两成!”
“这般利国利民的好事,凭你几句空口白话,竟就要否了不成?!”
不得不说,牛继宗虽也是赶鸭子上架,但到底还是在牛思源那里做足了功课的。
这一番话说的冯扬哑口无言,他一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连工部的事儿都隔了一层,又怎么可能知道下面工厂的情况?
“咳~”
这时端坐在上首的天官王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历来国之大匠也多是读书人,连记叙百工经验的典籍——如《天工开物》等,也皆是出自我辈文人之手。”
冯扬如蒙大赦,忙连声附和道:“对对对,还有《齐民要术》、《梦溪笔谈》……”
“本爵也没说文人不该入工学吧?”
牛继宗打断了他,两手一摊道:“但你们有理由去工学为官,咱们这些世代将门,也同样有资格有理由去工学做教官。”
顿了顿,又不情愿的补充道:“那些匠官就更不用说了,若少了人家,还叫什么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