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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这日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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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蝌策马在前,引着车队出了荣国府,径自赶奔紫金街老宅。
车厢内,薛姨妈倦倦的倚在靠垫上,时不时美目微瞌轻蹙秀眉。
昨晚上她辗转悱恻几乎一夜没合眼,临到天亮身心俱疲时,才终于做出了决定:等这次见了焦顺,定要当面把误会澄清,也好彻底斩断少年人的妄念,以及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心思。
打定主意之后,她原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谁知怅然若失的心情反倒占了上风。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没有改变心意。
说到底,薛姨妈虽然天真烂漫爱幻想,骨子里又暗藏着追求刺激的天性,却绝非是什么水性杨花的放荡妇人,更何况膝下儿女成亲在即,这当口她就更拉不下脸来与子侄辈的焦顺胡来了。
却说她强打起精神,正琢磨着晚上见了焦顺该如何开口,忽听后面有人策马疾追、扬声呼喝,不多时身下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薛姨妈疑惑的直起身子,问身旁的丫鬟道:“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扒着车窗张望了几眼,回头道:“是李管事追来了,难道是荣国府出了什么事儿?”
这李管事现今与薛蟠同在外院,故此薛姨妈出门前特意叮嘱他要看管好儿子,如今突然追来,难道真是文龙……
薛姨妈急忙差人下车去问,片刻之后,那仆妇却领着愁眉不展的薛蝌回到了马车前。
薛姨妈见薛蝌这模样,心下愈发慌了,半边身子探出车外疾声道:“可是你哥哥惹祸了?!”
薛蝌一愣,旋即连忙摇头道:“伯母误会了,是紫金街那边儿差人传讯,说是梅世叔有要务在身,要等到入夜之后才能前来赴约。”
薛姨妈闻言先是松了口气,继而便蹙起了秀眉。
她就算再不关心外面的事情,也知道最近文官们与焦顺势同水火,尤其是翰林院和督察院这些清贵所在,更是将焦顺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若是让焦顺与那梅翰林撞上……
想到这里,薛姨妈忍不住抱怨道:“因梅家催的急,我才特意把他们排在头里,偏这梅翰林竟又摊上了要紧公务——这翰林院不是清贵衙门么,怎么就连半天假都请不下来?”
薛蝌又何尝不恼?
梅家当初催命也似的,不顾自家母亲正在病中,硬是逼着妹妹进京完婚;如今又要求兄妹二人限期搬出荣国府,可说是半点不给薛家留情面。
也是考量到这桩婚事是父亲生前定下的,自己才选择了忍气吞声。
谁知这梅家竟是得寸进尺!
他梅某人不过是个七品编修,又不是什么才名卓著的出挑人物,能有什么要务,连请半天假商量儿女婚事都不成?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薛蝌气的直想带着妹妹打道回府,全当是没有这么一桩婚事。
可这到底是父亲的遗命……
何况临行前母亲也曾交代,让自己勿要意气用事,一切以妹妹后半生的幸福为重。
故而稳了稳心神之后,薛蝌还是选择了妥协,忍着怨气提议道:“要不,先把焦大哥的事情往后推一推?若成,小侄下午就去工部走一遭,当面向焦大哥赔礼谢罪。”
“这……”
这次找焦顺来,原本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当面感谢一番,然后问一问焦家那新宅子里还缺些什么,也好为其填补一二充做谢礼。
要单只是这些,往后推一推倒也罢了。
但薛姨妈好容易才下定决心慧剑斩情丝,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这决心能长久的维持下去。
故此犹豫了半晌,还是摇头拒绝了薛蝌提议:“倒也不必如此,顺哥儿又不是外人,届时差人守在路口引他从后门进来,与梅家隔开就是了。”
“这……”
薛蝌迟疑道:“焦大哥若知晓了缘由,不会着恼吧?”
“放心。”
薛姨妈大包大揽:“顺哥儿的母亲与我亲如姐妹,再说他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同时心中暗忖,等见了焦顺把话说清楚,横竖都是要伤他的心,倒也不差这些细枝末节。
薛蝌见伯母态度坚决,便也没再说什么。
…………
就在薛姨妈的车队重新启程的同时。
杂工所所副赵彦,也兴冲冲的寻到了司务厅值房。
“大人。”
进门后他先深施了一礼,也不等焦顺开口,就将厚厚一叠宣纸拱手奉上。
“这么快就找来了?”
焦顺大喜,忙放下手里的公文,接过来囫囵的翻看着,却只见上面竟都是一首首诗词,且多是情情爱爱的内容。
“大人有命,卑职自是要全力以赴!”
赵彦直起身来,面有得色的表功道:“得了传信之后,卑职立刻找到几位以文才出众的同窗旧识,好说歹说才凑了这些诗词。”
说着,便目光灼灼的盯着焦顺。
焦顺知道他是惦记上了工学里的职位,却并不肯轻易给出承诺,只一面翻看那些诗词,一面含糊其辞的敷衍着。
那薛姨妈着实羞怯,又少了重要的把柄抓手,只怕比李纨有尤氏襄助、王熙凤有平儿帮衬还难料理,故此自然要提前准备一些杀手锏。
而这年头还有什么比诗词更能传情的?
故此他特意托赵彦寻相熟的人,去寻了这些落魄文人官场小吏的诗词,打算从中寻些意境相符的,拼凑修改之后拿来借花献佛。
当然了,他并没打算再薛姨妈面前冒认是自己所做,毕竟他不学有术的粗坯形象也是尽人皆知,这突然做起诗来,难免让人心下生疑,若因此起了反作用就不好了。
届时只说是自己暗中搜寻,又尽心竭力修改的就好,这样也足够显示诚意了。
不过……
翻看了一多半之后,焦顺却不由皱起了眉头。
虽然他点名要的是情诗,可这遣词造句也实在太露骨了!
真要是抄了送给薛姨妈,只怕就不是更进一步,而是被当做登徒子扫地出门了。
唉~
‘骚人墨客‘一词当真贴切的紧!
其中倒也有那么几首含蓄的,可即便是焦顺这样的欣赏水平,也觉得差强人意。
直到翻到后面,才陡然发现几首水平不错的,可问题是……
这也不是情诗啊?
焦顺狐疑的抬头看向赵彦,赵彦先伸长了脖子打量了一下纸上的诗句,然后才解释道:“卑职的同窗旧识大多都是滥竽充数之辈,无甚天分才情,所以卑职特意找国史馆校对龚自珍求了几首杂诗——他与卑职是同年拣选,所以也算有些交情。”
所谓拣选就是从落第的举人当中选官。
瞧赵彦面有得色的样子,这龚自珍显然是个名人。
而且这个名字,焦顺依稀记得好像听说过,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就记不清了,毕竟他小时候也没怎么认真学习过,当初背的诗词或许还能记住一些,作者、年代什么的基本就都忘光了。
管他呢,作者是谁无所谓,只要能用就好。
焦顺打发走赵彦之后,又花了一下午时间,总算是从这龚校对两首七言绝句当中,截取出了四句相对契合的。
头一首是:少年揽辔澄清意,倦矣应怜缩手时。今日不挥闲涕泪,渡江只怨别蛾眉。
焦顺截取了前面两句,原诗说的是少年时壮志凌云、策马扬鞭,到老宦海沉浮、身心俱疲后就应归隐田园,该放手就放手了。
结果被他涂涂抹抹的改成了:少年揽腕澄清意,遥望犹怜缩手时。
配合寿诞当天的情景,意思就变成:少年捉住妇人的手腕想要澄清心意,在妇人逃远了之后,还在怜惜她缩手躲避时娇羞的模样。
第二首:弱冠寻方数岁华,玲珑万玉嫭交加。难忘细雨红泥寺,湿透春裘倚此花。
焦顺截取了后面两句,原诗说的是诗人赏花忘了天气时辰,所以袍子被雨露打湿了。
他给改成了:难忘秋波红泥岸,倩掩轻裘倚此花。
大致意思是:难忘那秋波荡漾的红泥岸边,妇人倩影掩在轻暖的皮衣中倚着花丛等待,又暗指人比花娇。
焦顺一度想改成‘倚此石’或者‘倚此山’,毕竟当时那块大石头附近好像也没栽什么花。
可改了之后总觉得不好,‘石’和上半首的‘时’重音了;用山吧,又不太符合地形地貌,更少了人比花娇的韵味。
思来想去,焦顺果断派人给玉钏传信,让她带上花锄花篮去园子里,从附近铲几丛菊花悄悄移栽过去,如此一来,无论薛姨妈事后特意查证、又或是不经意路过,都只会认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搞定了这小小的瑕疵,焦顺又火速喊来工部御用画师,用寥寥数笔简单又传神的描绘出了诗中情景。
然后又仔细练习了十几次之后,才挥毫泼墨把自己胡改的诗抄在了上面。
小心吹干之后,他恬不知耻的欣赏着自己的‘大作’,自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容易捱到散衙。
若真是个冒头小子,只怕恨不得立刻飞去紫金街显摆了。
焦顺却不慌不忙,在衙门附近随便用了晚餐,又在雅间里坐了两刻钟,眼见天色逐渐暗下来之后,这才乘车赶奔紫金街。
黑夜,总能比白天包容更多的龌龊。
不想刚到了紫金街口,他就被薛家的管事给拦了下来,说是请他绕道开在背街的后门。
这却让焦顺眉头为之一皱。
表面上看来,从后门进出是私相授受的标配。
但这等事怎么能交托给下人来办?
尤其还不是一个下人,而是好几个!
这总不能全都是薛姨妈的心腹吧?!
仔细一分析,薛姨妈让自己从后门进出,必然是另有原因,而且多半并无苟且的心思,否则避讳还来不及呢,哪会安排这么多人半路截住自己?
焦顺心下先就有三分沮丧。
不过想到自己怀里的杀手锏,他的信心登时又恢复了不少,和颜悦色的问那管事:“敢问可是府上来了什么贵客,需要我暂时回避?”
“这……”
那管事想了想,主母似乎并没有要刻意瞒着焦大爷,于是便道:“不瞒大爷,是那梅翰林夫妇过来商量二小姐的亲事,所以……”
顿了顿,又忙补充道:“太太原是想让他们下午来的,谁成想他们非要改在晚上。”
焦顺恍然。
旋即却又揣测起了薛姨妈约见自己的用意。
若是一般的事情,既然担心自己与那梅翰林撞上,就应该延期推迟才对。
如今宁肯让自己走后门也要见自己……
从感性上,焦顺自然期望是薛姨妈春心大动;但从理性上分析,这却恐怕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啧~
他咂了咂嘴,又摸了摸袖子里的画卷,这才扬声吩咐道:“前面带路。”
而就在焦顺转奔薛家后门的同时,薛家和梅家的会谈却陷入了僵局。
事情的起端,是因为梅翰林今天在衙门的时候,和同僚一起口嗨过了头,结果也不知谁先倡议,最后头脑发热的写了血书,发誓要与国贼焦顺不共戴天。
当时梅翰林还因为自己名列第四而沾沾自喜,回到家才惊觉不妥。
自己这刚写下血书立誓,转眼就和与荣国府有关的薛家联姻,而那国贼恰恰就在荣国府寄居——虽说中间隔了两层,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捕风捉影,说自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亲娘嘞,有可能影响仕途啊!
于是到了薛家之后,他就坚决要求婚事一切从简,不要铺张浪费,更不能大张旗鼓。
被催着把妹妹送来京城完婚,就已经足够迁就梅家了,结果办个亲事还要做贼似的……
这等荒唐要求,薛家如何肯答应?!
莫说是薛姨妈了,连一心想要妥协的薛蝌,都忍不住当场拉下脸来。
见场面僵住了,体态娇小的梅夫人正要说几句软话,缓和缓和气氛,结果刚一张嘴,就被梅翰林狠狠剜了一眼,只得又怯生生的垂下了头。
眼见这梅翰林如此蛮横霸道,倒好似薛家嫁女是有求于他似的,薛姨妈直气的胸口发胀,干脆一咬牙起身道:“非要如此,我只怕是做不了主了,梅大人还是给我那弟妹……”
“伯母!”
薛蝌忙拦下了她,苦着脸小声提醒道:“我母亲尚在病中,若被气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薛姨妈只得收住了话头,却实在看不得梅翰林那清高自傲的嘴脸,于是板着脸道:“梅大人不妨再和薛蝌商量商量,我还有些家务事要处置,少陪了。”
说着,甩下梅翰林夫妇径自出了大厅。
结果刚一出门,就得到仆妇禀报,说是焦顺已经在后花厅里候着了。
查了了一下午的诗词,好容易才找到应景又符合时代背景的,忍不住嘚瑟一下。
龚自珍(1792-1841),清代思想家、诗人、文学家和改良主义先驱者,主张革除弊政,抵制外国侵略,曾全力支持林则徐禁除鸦片。
因屡试不第,1820年经拣选出仕,历任内阁中书、国史馆校对等职,至1829年终于考中进士——书中目前对应的背景约为1828年,因为夏朝国力更为强盛,对外贸易输出大幅增加,所以提前诱发了战争。
时代背景、zz倾向都对得上,和赵彦有交情也顺理成章。
至于前半首诗疑似晚年所做,以及老嗷胡乱窜改导致的参差,就只能请大家不要深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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